干眼笔记：时光里一滴泪水 （转自我的导师周行涛教授）

干眼笔记：时光里一滴泪水

晶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，但她还是顺着我完成了检查，我很想再奖励她一颗维也纳的巧克力，但我已经派完。她是一个JIA的四岁半患儿，角膜带状变性，PTK手术前我就许诺她。台上她的配合令我感动，一下台我就拥抱她。看着她变得明亮，心中欢喜如看着自己的孩子。

孩子是易泪的，亮晶晶的眼泪，有时因为疼痛，有时无关疼痛。病苦中的成年人即使熬得住身体的痛，也一样会有泪落时候，有时因为伤心，有时无关伤心。我在看病的时候，有时候会因患者的眼泪而心软，需要自己尽量克制恻隐之心，冷静客观地诊疗。

我做近视手术，关心流泪，也在乎泪少，因为眼泪太少，或许有干眼之虞。一些人近视术前就有泪膜异常，比如台湾APAO会议之前，我们一项严肃的多中心调查发现，近视手术前患者三成以上有干眼，适当用人工泪滋润一段时间再手术更稳妥。

也有一些是术后出现干眼，因为近视手术与其他眼部手术一样，会“制造”一过性的干眼副反应。当然，对绝大多数患者而言，这类近视术后干眼通常很轻不易觉察，是自限性的，在随访中用人工泪液一定会改善。

术式对干眼有一定影响，我这几年做全飞SMILE多一些，总体上感觉全飞后干眼少一些。美燕“全飞角膜知觉”论文最早刊在JRS，也提示SMILE干眼恢复快。又如我做ICLV4C，做LASEK，做LASIK， 做快速交联CXL，大多数患者并没有明显的干眼。但我仍常提醒适当使用人工泪，因为在一些患者中，干眼会短暂影响视觉质量和体验。

一位外籍患者术后第一天非常满意，但一周后自觉视物雾朦提前来复查，发现泪膜不匀和少许角膜上皮点染。她先生因为工作繁忙又飞泰国和新加坡，没有陪她来，她落寞无神地坐在那里，她对我说，她担心得想哭。

我告诉她是暂时干眼现象，当即给她点一滴眼药水，视力立刻提升三行。她从包里取出人工泪，她说没有觉得眼干，一滴也没用过。她答应回去按嘱用药，但五天后又不速而至，抱怨前晚失眠，晨起视力又朦，检测视力只有0.8。我刚安慰她几句，她就开始哭泣。我让她马上再测视力，她觉得又变清晰，她的眼泪使得动态视力“提升”。

这位患者是由于合并精神压力和心理因素，单纯术后干眼通常没有那么明显的症状。近视手术需全程呵护，无论手术方式怎么选择，须细查是否有干眼，术前宜悉心滋润，在最好的眼表状态下手术，有助于改善疗效和术后满意度。对于干眼，我还鼓励适度身体锻炼，常常推荐跑步。

许多干眼有环境因素和全身因素，比如空调环境，比如年龄和接触镜，比如忧郁症，比如口服全身药物。及时对症处理，虽然不能对因，仍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，也是一种关怀。我记得有位故友曾在肿瘤医院做化疗，做到第六次的时候受到干眼困扰，他用我送去的人工泪之后，告诉我好了很多。

我认识他很久，那年秋天我去工地报到，远远听说刚刚有人从作业架上坠落，送去了医院，那个人就是他。人人都在议论他的预后，开刀也是瘫痪，不开刀也是瘫痪，他艰难地康复锻炼二年，行走无碍。

他因身体原因换工作，最为勤勉忠恳，后来结婚生女。他女儿十来岁时，他夜间隐隐的腹痛变得越来越捉摸不定，他本来一直觉得是脊椎外伤的后遗症，只是不明白为何肚子变胖了。当地一检查，竟然是腹水。

他来沪经历漫长的化疗，腹水渐渐消退，诊断为转移癌，最终查不到原发灶。他感恩医护尽心救治，很多次对我说，他对医院满怀感激。他的姐姐很朴实很爱弟弟，费尽心思给他找来故乡山涧的原生甲鱼，为他补充元气。他离沪前我陪他去过一次外滩，特意带他从延安东路“亚洲第一弯”驶过，他对骤然璀璨的无敌夜景轻叹“一瞬间好灿烂啊！”。

浦江水潺潺深流，游轮缓缓驶过，他依着墙默默无语。一会他说，你是眼科医生，你最了解眼泪吧？他说。眼泪？我怔住。我告诉他我很佩他的坚强，当年坠落事故，他咬牙挺过来了，听说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。他说，他怎么可能没有流泪。我听着他慢慢讲，希望那一刻他有流泪，泪水也是即时疗伤、自我修复的良药，但是他没有。又一艘游轮缓缓行过，绚烂的灯火渐渐远去。

每个人的第一声啼哭，真没有泪水，满月之后才有泪哭出来。从蹒跚学步到青春飞扬，时光里有无数喜怒哀乐的眼泪，年轻时泪纷纷，泪雨过后还是清澈明净的眼睛。再过些年，一些人，感念之际才会蓦然想起多少年已未流过泪，想流泪却欲哭又止。又一些年华过去，天地未老人已老，眼中的泪更少，心中的眼泪却更澄明，宽广的心海，愈加沉静微笑的生活。

我的亲族中最年长的老人已九十多岁，我自幼崇拜她，她信仰满满，睿智、乐观、从容。在我年幼的时候，我听过她讲到五饼二鱼的故事，怜悯饥渴慕义的五千追随者，耶稣让门徒与众人分享食物。在我长大之后我很少有时间看到她，她仍每天手不离书，她告诫我要跟着光，不在黑暗里走，她的眼神那么慈爱那么明润，时光在她眼里总是那么柔和安详，我听着听着，心里温暖胜春。

地球是宇宙中渺小的尘埃，人类更渺小，成长，欢笑，悲伤，坚毅……莫不是时光中的一滴眼泪。人生道路，磨砺中前行，浇灌自然生长的心灵之树，终将超越物质的桎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