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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光记:银杏树语

2018年03月28日 13054人阅读 返回文章列表

我二十年前才来到我院,偶然在十号楼的顶楼眺望,看到庭院里两株高大挺拔的银杏,在芜杂的草木中遗世独立,澹然超逸。那时银杏树已一百一十多岁,婆娑的树冠轻轻散开,有淡淡的金色叶子,在细雨中悠悠飘落。满地叶片已被雨水浸染,明润繁叠,只待冬雪早来掩埋,来年化作春泥。 天地有义,草木有情,树也有树语。我敬佩古老银杏顽强的生命力,震撼于银杏的极致大美,出神之际,似乎听得见院子里满树清音在细密地诉说。刚毅沉默的银杏,承载风霜雨雪,见证医院坎坷长路,从无到有、从小到大。是谁轻轻栽下?是谁默默传承? 百多年前汾阳路这一片定然是茂密的树林,有莺歌燕舞的大家庭,妻贤子孝,其乐融融。江南宅主大多有着公孙树的执念,秋天白果满园。半个世纪恍如一瞬,银杏树长高长大,金黄的叶子一年又一年飘落,大家族慢慢湮没。 新迁的犹太商人建造崭新的砖石房子,改造欧式庭院,修茸繁茂的园林,保留下几株银杏树。树更高了,树冠在风中如华盖一样,庇荫烈日下劳作的园丁。那也是风雨如晦的年代,教会就在近旁,救济所紧挨着,贫病和蒙难的人络绎不绝,夹杂着不同的方言,甚至不同母国的口音。 冬天到了,银杏迎接重重的雪,昂扬的树枝,巍然无瑕。春来了,改天换地,就在这里,得益于教会物业捐助,加上犹太商宅,这所眼耳鼻喉专科医院蹒跚而立。来自中山和华山医院的医生,包括创始人郭秉宽教授和胡懋廉教授,从此在这里与银杏树相望,教书育人,救死扶伤,洒下一生的心血和汗水。 银杏树旁的楼里,有郭秉宽教授与胡懋廉教授们传道解惑的身影,有更年轻的前辈们虚心求教的专注眼神,有他或她背过的教科书,他或她画过的手术演绎图,每一页,每一步,每一针,让患者看见光,让患者听见音。 深深庭院缤纷落叶,每一片都在风中穿行。在风急雨骤的年代,迷茫异化的年代,抑或磨砺前行的年代,银杏树旁的楼里,不仅有郭秉宽教授他们,还有医学生和进修医生的辛勤身影,不计其数的匆匆身影,不论来自哪里,不论时间长短,将精湛医术,更将奉献精神和淳厚的学风,传播到更远。 我并没有见过郭老本尊,但知道郭老曾在也纳大学医学院获得博士学位,1948年就在American Journal of Ophthalmology《美国眼科杂志》上发表过有关角膜移植实验的论文,他还主编了中国的第一本中文眼科学教材。2011年维也纳欧洲白内障屈光手术年会,我随身带的书本中夹了三片银杏叶,我很想去维也纳大学看看,很可惜时间不够。晚上我在维也纳城郊吃饭,那是一个小餐馆,但院子里有高大的树。我当时试写下一首小诗,有其中两段: 看到维也纳的月光 我推开窗/皎洁的月光/在/云辇 我迎着月/凝望深邃夜空/那/是你的视线 我远望你/1934年/皎洁月光/照亮维也纳的夜晚 …… 月光 凝在 你的视线上 你的光 比皎洁的月光 更亮 我夹着银杏叶的书是我们自己写的《飞秒激光手术、ICL和LASEK》,想送给美国的Jack Holladay医生,我曾在2007年感恩节后去休斯顿的Jack Holladay LASIK Institute学习,他是ESCRS每年必到的讲课专家。我选了我院的银杏叶,有些朴素的想法在里边,银杏惟中国才有,也是古树。抱憾的是,他由于抱恙在身,没有见到,而且这些年一直未再面到。 之后几次经过德国,去过小镇莱比锡和魏玛,才知道魏玛也有银杏,是二百多年前从中国移植,且有歌德种下的树。歌德有赞银杏的诗,他是献给爱慕之人,从东方移到他园中的树的叶子,被赋予秘密含义, “This leaf from a tree in the East, Has been given to my garden. It reveals a certain secret, Which pleases me and thoughtful people. ……, Don't you feel in my songs, That I'm one and double?” 我对诗中的银杏叶子,似懂非懂。但我对我院的庭中银杏,一直感怀至今。我二十岁不到就在基层做医生,之后幸运考到五官科医院。初到沪的日子一片金色,亲切博学的老师,恳切温和的患者,繁杂罕见的病种,严格规范的技术……那时,那些患者即使贫困,即使不善言辞,即使未立竿见影,对医生的信任总是自然流露。 那时每一个医生自然地坚守,无条件地,尽一切可能给患者最合适的诊疗。即使在门诊,下午留守班接上之后,医生们还围集“滞留”病例边,年轻医生虚心求教,资深医生无私相授,抽丝剥茧地分析,探讨最佳方案。我也有在其中,有时忙得像一条牛,但不觉得累。 有天一位临退休的老师截住我,“过来过来,过来!为什么还不快回去休息?”我刚想说什么,她打断我:“我知道你想多看些病人多提高自己,别急,在我们医院,只要三个月门诊下来,就算是一条狗,也能学会看病!”这样的医院对于医生而言真的非常幸运,对于接踵而来的患者真的是一种福分。半个多世纪默默奉献的医院,数十年流沙磨砺的殿堂口碑,感召着每一个人,医风正清,学风严谨,精益求精,孜孜不倦…..连冬夜走过门口安静的汾阳路,心中总是暖和和。 我在属于教会的绿色木屋值过急诊,做过小手术。当我从小小木门探出脑袋,来看望我的宁波老师是大大的惊诧,他怎么也没想到老百姓传奇的口碑医院,竟然有像电影《白求恩》的简陋手术室。后来房子拆后改建,外墙竟被刷成粉色,好像产权还是教会的。那幢最大的犹太人的砖石楼,属于历史保护建筑,一直矗立。楼的正南,曾经草木幽深,这两株沧桑的银杏树,二十步对望。 现在两株银杏之间,安放着郭秉宽教授和胡懋廉教授的雕像。我总觉得这两坐像,应该有高高的大理石的底座,如同汾阳路三角花园中普希金的雕塑,有无限光辉,值得每个人抬起头瞻仰。其实是一样的,中山华山,北京协和,华西和湘雅,很多老医院,至少我第一次去的时候,我常常想到树,树有树的年代,我也会看那些朴实的砖石建筑,我知道里面辛勤奔忙的每一个人,是那么庄严。 医院里面是不变的,但医院外面的世界变了很多。我知道我院正对门的德国啤酒堡,1996年去过一次。那年有位洛杉矶的年轻华裔医生来学近视激光,我还带他去外地观摩手术。正好是圣诞节,回来得晚,他居然知道这个酒吧,他特别要去喝一杯。现在医院附近新肆遍地,如果不是世界杯赛,我本不知道清晨东平路可以涌满这么多黄衫军团,到现在都不知是从哪出来。有次同道请我坐坐,我怎么也找不到烧烤餐馆,竟然就在大门西边不超过数十步,竟然已经开了多年。 即使只论周边美食,也已弥散着奢华到茶蘼的气息,西班牙、意大利、希腊、泰国……更不用说韩食和日本料理。还有一些小院落,或原位原味或外旧内新,或绯映民国轶事,夹着嫩滑的法式鹅肝,蘸着南美红酒,啖着红颜被侮的或真或假的往昔,只是,我从医院里来。这么金贵的地段,开医院很可惜,有人端着酒杯来到我跟前说,他很诚心诚意,我知道他本来还想说,做医生,也好可惜。 他不知道我常常被远方而来的人诘问,被挤得水泄不通的五官科医院门诊大厅为何那么小,汾阳路为何那么堵,太原路为何那么窄,宝庆路的近视眼孩子为何聚集得喘不过气来……,我总是无言,我无法回答,这儿,本来就不是医院。也常有人直言不讳地对我说,医院连个像样的大门都没有啊!我难以回答,白天我走过桃江路时羞愧得一路小跑,我看到一对对新人在桃江路上拍时尚婚纱照,我却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,我本来就不应出来。 我的学生们也拍照片,其中一位学生,他父亲是我院的一位眼科前辈,他自己也做眼科医生多年,他现有两个孩子,他小时后与他父亲在医院的那个庭院石阶前留过影,他带可爱的孩子在那石阶前拍了几乎相似的照片,当然,那两株银杏树,也一直在那里。当我仰起头来,圣诞的灯火那么灿烂,我虽然没有真切地看见银杏树在夜风中,但我知道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城市的钢筋之下,树在,庭院也在,依稀的风骨和初心,本没有改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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